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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琏,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九届、第十届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经济学家,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中欧国际商学院教授。
□马国川是资深媒体人和作家,著有《大碰撞》、《永别了,皇帝的中国》和《风雨兼程:中国著名经济学家访谈录》。
马国川:2012年是邓小平南方谈话20周年。作为中国改革的重要参与者和推动者,你如何评价南方会谈的历史意义?
吴敬琏:要了解南方谈话的历史意义,首先要了解谈话的历史背景。在1988年的经济危机和1989年的政治动荡之后,一些政治家和理论家将经济和政治动荡归咎于市场化改革,指责“废除计划经济,实现市场化”是“改变社会主义制度,实行资本主义制度”。结果,旧路线和旧制度在改革开放后又复活了。
在两种思潮的激烈对抗和积极的“倒推”活动中,邓小平于1992年初发表了《南方谈话》,指出:“改革开放不能走,他们不敢闯。退一步说,他们害怕资本主义,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关键是姓“子”还是姓“她”的问题。判断的标准主要是看它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提高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南方谈话打破了“姓社姓资”的虚假命题,为确立市场经济的改革目标铺平了道路。1992年10月,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宣布,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1993年11月,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提出了一套实施市场化改革的方案。这意味着,经过十多年的探索,中国的改革终于进入了推进整个市场体系建设的新阶段。
马国川:《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明确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应在20世纪末初步建立。这个目标按时完成了吗?
吴敬琏:20世纪后期,中国实施“全面推进、重点突破”的改革新战略,建立了面向世界市场的市场经济体制框架。市场体系的初步建立,解放了长期被落后体制压制的生产潜力,使中国经济实现了持续高速增长。2010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超过日本,位居世界第二;出口超过德国,居世界第一。与此同时,人均可支配收入大幅增加,数亿人摆脱了极端贫困。
马国川:但不言而喻,中国经济继续高速增长的同时,问题也非常严重:资源短缺和环境破坏加剧;腐败蔓延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贫富差距威胁着社会稳定。你曾经称这种现象为“两头锋利”。近年来,这种“双头”局面越来越严重。为什么会这样?
吴敬琏:我认为1992年重启的改革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就是只注重经济体制改革,没有像80年代初、中期那样把政治改革和经济改革结合起来。这不仅延缓了法治、民主政治等制度的形成,也制约了政府的经济作用和国有经济的改革。
由于国有经济和政府部门改革的滞后,20世纪末中国初步建立的新经济体制有一个重要特征,即市场经济和管制经济的双重体制并存:一方面,商品交易和货币交换已经成为社会上流行的交易方式,市场价格引导着相当一部分资源的流动,这意味着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了广泛的作用。另一方面,各级政府仍然掌握着土地等最重要的资源,并有权广泛干预企业的微观经济活动;一些重要行业还保持着国有企业的行政垄断,这意味着各级政府和政府官员在经济资源配置中仍然处于主导地位。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1)国有经济仍然控制着国民经济的制高点(俗称“经济命脉”),国有企业在石油、电信、铁路、金融等重要行业中继续处于垄断地位;(2)各级政府对土地、资本等重要经济资源的流动有很大的控制权;(3)现代市场经济不可或缺的法治基础尚未建立,各级官员都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经常通过各种手段直接干预企业的微观经济活动。
马国川:现在,有人把这种经济体制称为“中国模式”,其主要特征是国有经济主导国民经济,强有力的政府“控制”市场。他们认为,在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控制下的这种“半统一、半市场”的政治经济体制,能够正确地制定和成功地实施符合国家利益的战略和政策,“集中精力做大事”,创造北京奥运会、高铁建设等各种“奇迹”。此外,它能在全球金融危机的狂潮中屹立不倒,受到发达国家的推崇,足以成为世界各国的楷模。
吴敬琏:我不同意这个观点。中国现行的经济体制是一个过渡性的经济体制,既有市场经济因素,又有大量旧体制的残余。它不仅可能通过进一步改革发展为市场经济法治,还可能退化为国家资本主义,甚至强大的资本主义。如前所述,过去30年快速增长的奇迹来自新的市场经济体制对人们创业精神的解放。然而,政府通过加强行政控制和投入大量资源所取得的增长不仅可以长期持续,而且迟早会造成严重的经济和社会后果。
首先,与强有力的政府控制整个社会的体制相适应的粗放型增长模式是不可持续的。
在这种增长模式下,虽然可以依靠政府的强制动员和一段时间内对社会资源的大规模投入,并从国外引进先进的设备和技术来保持快速增长,但这只是短期效应。近年来,这种增长方式导致的资源枯竭、环境破坏、内需不足、居民生活水平提高缓慢等问题加剧。改革开放后,中国成功借鉴了日本等东亚国家的经验,采取了低估本币汇率等出口导向政策,以净出口需求支撑经济高速增长。出口贸易刺激了沿海地区的加工业引进大量技术,并雇用低工资的移徙工人。现在,这些积极的影响都消失了。与日本、韩国、台湾等率先采取出口导向政策的国家和地区一样,中国经历了十年的出口驱动型繁荣,21世纪初,微观经济领域存在技术进步缓慢、效率下降等不足。在宏观经济领域,存在货币过度、资产泡沫和通胀压力等症状。所有这些都告诫人们,如果不能打破制度障碍,尽快实现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将不可避免地导致经济和社会灾难。
第二,各级政府对经济活动的资源配置和干预力度不断加大,强化了寻租活动的制度基础,导致腐败现象迅速蔓延,贫富差距不断扩大,政府与人民之间的矛盾加剧,甚至引发社会动荡。
从1988年到1998年,中国经济学家对转型时期日益严重的腐败现象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并提出通过市场化改革消除寻租活动的制度基础,以阻止中国上演冈纳米尔所谓的“亚洲戏剧”。20世纪90年代初的商品价格自由化曾一度阻断了“官员”通过商品价格双轨制寻求租金的金融路径。然而,行政权力拒绝退出市场,这为许多领域的寻租行为奠定了基础。因为制度的演进将取决于路径,一旦进入政府主导的路径,从寻租活动中获益的特殊既得利益者必然会努力推动“半管制半市场”经济体制向国家资本主义甚至强大的资本主义转变。如果没有大的改革来阻挡这条道路,让它回到市场化、法治和民主化的正确道路上来,它就会被锁定在这条道路上。正如douglasnorth所说,一旦道路被封锁,除非有大的社会冲击,否则很难退出。
马国川:两条道路完全不同,前景也完全不同。问题是,新的经济体制将继续向哪个方向发展:逐步消除旧体制的遗留问题,向标准化的市场经济过渡,或者巩固甚至扩大权力对经济活动的干预,形成扭曲的经济体制?
吴敬琏:这是中国20多年来一直面临的问题。20世纪80年代中期,关于经济改革的目标有不同的观点,其中最重要的有两种:一种是对“政府主导的市场经济”,即“东亚模式”感兴趣;二是“自由市场经济”,即“欧美模式”。一般来说,官员喜欢“东亚模式”,而具有现代经济知识的学者则向往“欧美模式”。然而,在改革初期,当经济仍然占主导地位时,两者之间的差别并不十分突出。然而,当计划经济已经完全被打破,市场规则尚未建立时,它们之间的差异就变得日益突出。对于那些持后一种观点的人来说,改革的目标远未实现。他们要求坚持改革,进一步完善市场经济体制,建设符合社会绝大多数人利益而不是少数寻租者利益的法治市场经济。对于那些持前一种观点的人来说,改革的目的已经达到。特别是对一些想维护寻租活动既得利益的人来说,最可取的办法是进一步加强各级政府官员不受约束的权力,以扩大寻租的可能性。
马国川:所以,正如你在上世纪末多次说过的那样,在半管制经济和半市场经济的双重体制下,中国社会一直存在着向何处去的问题。未来有两种可能:一是沿着完善市场经济的改革道路前进,限制行政权力,走向市场经济法治化;另一种是沿着强化政府作用的重商主义道路前进,走强大资本主义的穷途末路。这样,中国经济发展的过程就变成了两种趋势之间的竞争,谁跑得更快。
事实表明,当市场化改革得到大力推进,商品市场寻租的可能性大大降低时,腐败现象就会得到抑制,公众满意的呼声就会占据主导地位。相反,在进一步改革受阻的情况下,政商结合和“权力兴商”的寻租和寻租行为加剧,各种“红顶商人”和腐败官员如“政商”、“政府工作人员”、“公文”、“官学”等犯下各种罪恶,贫富差距扩大,社会不满加剧。
吴敬琏:目前,社会上各种丑恶现象的根本原因是经济改革不到位,政治改革严重滞后,行政权力加大了对民间经济活动的压制和干预力度,导致了广泛的寻租活动。公众对这些丑恶现象的合理不满可以成为推动改革、填补陷阱和消除腐败的重要推动力。然而,如果允许改革开放前的旧路线和旧制度的捍卫者利用这种情况来欺骗和误导公众,并将反对的对象从强大的既得利益者转移到市场化改革的一般受益者——企业家、专业人士等。,它们也会把公众引入歧途。
近年来,在关于如何对待中国腐败日益蔓延、贫富两极分化加剧等社会问题的讨论中,一些改革前的旧路线、旧制度的支持者竭力说服人们,中国目前遇到的各种问题,从腐败猖獗、分配不公,到看病贵、上学难,甚至国有资产流失、矿难频发,都是市场化改革造成的。他们给出的解决办法是:扩大政府权力,加强行政机关对经济生活的干预;工商业实行“民族进步、民间退却”的“再国有化”;农业要“回到大堆”,实现“再集体化”,甚至要求“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旗帜要重新升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重新进行,“资产阶级完全专政”要实现!
马国川:虽然这些旧路线和旧制度的支持者与公众一起谴责腐败和其他丑恶现象,但他们找到了错误的根源,开出了错误的“药方”,这显然只会适得其反。然而,在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帮助下,他们的思想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吴敬琏:这是最惊人的。如果这种思潮得以发展,中国社会也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中断现代化进程,陷入新的混乱状态。从人类在20世纪进行的近百年社会改良的历史实验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如圣人顾准所说,无论意图多么真诚和美好,沿着从1789年(法国大革命)-1871年(巴黎公社)-1917年(十月革命)的道路,所能获得的永远不会是人间的天堂,娜拉将在离开后回到她原来的地方。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在“起义-新王朝-新暴政-再次起义”的历史循环中不断重复。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我们很多人都认为这个问题已经完全解决了,历史上的“周期性规律”不会再出现了。但是革命胜利后不久,中国就卷入了“人民战争”,如“反右”、“文化大革命”。用顾准的话说,“人们打着烈士的旗号,把革命的理想主义变成了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为什么激进的革命道路没能带来人民的福利和社会进步,反而变成了雅各宾式的或斯大林式的专制主义?顾准的回答是:这一潮流的领袖已经设定了在地球上建立天堂的最终目标,所以他认为自己是“人”或“公意”的化身,所以他有充分的合法性使用一切手段,包括极端手段,来实现这一目标。
国内外历史已经证明,“左”极端主义和“右”极端主义都会给社会带来灾难。尽管中国的改革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但要建设一个富裕、民主和文明的国家,中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特别是近年来,由于一些重要的经济和政治领域的改革缓慢,一些社会矛盾变得尖锐。由于社会背景和价值观的不同,人们往往对这些矛盾的根源有不同的解读,并提出不同的救助策略。在社会矛盾突出、不同政治诉求之间的争论趋于激化的今天,如何防止各种极端主义思潮撕裂社会,造成两极对立,避免“不进则退”的历史陷阱,已成为关系国家命运的大问题。
马国川:有些人认为在暴君和暴徒之间做出选择是中国历史的命运,这是不可能逃脱的。由于目前改革缓慢,这种悲观的论调很有市场。
吴敬琏:我认为这个结论不成立,因为中国历史上的轮回是传统社会结构的产物。现代经济和社会结构的变化使中间势力主宰社会发展趋势成为可能。新中产阶级已经成为追求自由、平等和社会和谐的中坚力量。目前,主要由专业人士组成的新中产阶级正在中国迅速壮大。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新中产阶级的发展,中国有可能跳出历史的“周期性规律”,走上新的道路。
马国川:那么,我们能不能说,除了法治的市场经济和强权的资本主义哪个跑得更快的问题之外,我们还面临着改革和革命(暴力革命)之间的竞赛问题?如果改革被推迟,也不是没有暴力革命的危险。避免社会动荡的唯一方法是加快改革。
吴敬琏:是的。当务之急是消除特殊利益的干扰,重启改革议程,切实推进市场化经济改革和民主化、法治化的政治改革,全面建立和完善市场经济的制度基础,使公共权力的行使受到宪法的约束和人民的监督。
标题:吴敬琏:中国站在新的历史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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